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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 年 7 月 1 日,一个叫华伟成的湖南小伙走进重庆洋人街。他遇到一个疯子,赤裸着上身,因为太久不洗澡,身上结着污垢,长发纠缠在一起,正蹲在蓝色秋千上自言自语,仿佛被卡在了空中,上也上不去,下也下不来。
华伟成径直地坐到疯子身边的秋千上,问他抽不抽烟。两个人就算认识了。
疯子说他叫孙治国。华伟成请他吃了顿豆花饭,跟在他屁股后头逛了一圈洋人街,发现他虽然穿着脏兮兮的衣服,但走起来的样子特别潇洒,“反正我觉得挺美的。”孙治国告诉华伟成,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叫“苹派”(英文名:ping π)的东西。
洋人街是重庆的一个游乐园,始建于 2006 年,全称是“重庆美心洋人街”。美心是重庆本地一家主营防盗门业务的民企,他们没有去找什么设计师,就是几个美心的员工,全无专业背景,自己出国考察了几次,靠着在网上收集来的世界著名建筑图片,和对欧洲风情的浪漫想象,粗糙地仿制了一个乐园。这里土洋结合,极致魔幻,遍布全世界各个年代的微缩景观。索道、鬼屋、庙宇、明清园林和古希腊建筑、海滨浴场和 UFO 共存,移步换景就相距 500 年和一万公里,是一代重庆人的周末休闲娱乐胜地。
“洋人街就像一个乌托邦,像这个城市的海市蜃楼,又能看到社会最底层的一面。这个精神也很重庆,没有文化上的什么包袱,比较开放和自由 。虽然混乱、粗俗,却很包容,既令人沮丧又充满希望。”
那一天是华伟成决定给洋人街拍一部纪录片的第一天,他遇到的第一个人,就是他的主角孙治国。
在电影《神游乐园吟留别》的开头,孙治国从洋人街的 UFO 中走出来,对着镜头说:“朋友你好,握个手,我刚从外太空回来,你呢?”
苔藓一样的地方
起初吸引华伟成的是一则小广告,印刷体的字贴在朝天门对岸的江边,特别巨大的五个字:到洋人街去。“这名字挺有煽动性的,我就去了。”
他记得是 2007 年的冬天,他刚从中国传媒大学研究生毕业,因为在重庆大学教摄影,就搬来了重庆。去洋人街那天雾蒙蒙,灰了吧唧的,靠在长江边上,感觉那里像个外星球的地方。
“《百年孤独》里面有一个描述,你进入到一个地方,这里好像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被命名,你去描述这个地方的时候,还要用手去指一指的那种感觉。”
洋人街是混血主义的产物。那些无厘头和超现实的东西,你根本不用费力去找。入口处是一副对联,上面写着“非农非工农民工”和“非驴非马洋人街”,横批“仿和谐社会”。
乐园地理位置的最中心是“旧金山花街”,耸立着 4 个像铅笔一样的表意不明的房子,过了一道牌楼,就是“清明上河图”。
在洋人街经常能看到拎着一大袋面包的人,那是“曼哈顿”里售卖的“馒头”,虽然它其实是一个长方形的面包,但大家都叫它馒头,因为只要一块钱,并且十几年从未涨价,它成为洋人街必买特产,很多大爷大妈专门跑去曼哈顿买馒头。
美心公司搭建了一条全长 1 公里的索道,据说是中国第一条吊椅、吊篮混搭式索道。还开凿了一条 1.5 公里的“圣安东尼奥”人工河,上面有意大利的里亚托桥、英国伦敦的塔桥、法国巴黎的亚历山大三世桥等三十二座世界名桥。
他们还建造了一座野心勃勃的厕所,可以容纳 1000 人同时上厕所,据说还有人在里面迷路。
在水上乐园上面,有一尊里约热内卢的耶稣像,和原作不同的是,他们让它转起来了。几年前另一位纪录片导演王申来找华伟成玩,华伟成兴致勃勃带他去看旋转耶稣像,王申被迷倒了,把这个镜头放进了自己的长片《石史诗》,算作一个梦幻联动。
不远处,则是山顶上神秘的 UFO ,以及一个躺着做梦的外星人。外星人的梦里唯一的背景音是“我们的臭豆腐由长沙空运而来,不好吃,现场免费,不正宗,当场赔现金 1 万。”
“这里像苔藓一样。”
从第一次去洋人街开始,华伟成有意识地用相机记录。我就是因为他一系列关于洋人街的摄影作品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。
“exotic theatre”的系列讲的是一个 “异国风情剧院”, 一些 lady boy 会在里面演出。其实他们都是中国人,经历很坎坷。一开始老板不让华伟成进去拍,刚好老板缺人手,华伟成就给他打工,帮他卖了两个月票,给客人送水果,服务 vip 客户。演出结束有一个收费合影环节,剧院有一台数码相机,华伟成就帮他们拍照,再把一些照片留了下来。
还有一个系列叫“I want to fly higher”。洋人街有一个跳楼机,会唱着“我要飞得更高”速降下来,华伟成会提前蹲守在边上,等到那一瞬间,以特别快的速度冲过去,用固定的一个 35 毫米的镜头,f8 或 f11 的光圈,怼着抬头看的游客的脸按下快门。
几年前,我得知华伟成不只是用摄影作品,他在拍一部洋人街的纪录片。去年底《神游乐园吟留别》入围了阿姆斯特丹电影节,洋人街早已拆除,我们只能在他的电影里,故地重游了。
没有眼泪的苹派
因为不收门票,完全敞开,谁都可以来去自如,洋人街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欢迎所有人光临的乐园。在看不到的潮湿阴暗处,住着疯子、流浪汉、拾荒者,他们是边缘的、无法被主流系统容纳的人。
孙治国就是其中一个。华伟成把这些人称为“分歧者”。
“现在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统一,都需要按照一个标准,洋人街可能是被社会文明遗弃的一个地方,虽说很脏很乱很差劲,其实是挺和谐的,我从没见过他们吵架和打架。可让我感到很难受的是,这种空间越来越少了,越来越不容许分歧者的存在。”
孙治国有一套复杂的语言系统。
他会神神叨叨地念着:“顺风顺水得到眼泪的苹派,叫一比一的苹派,没得眼泪的苹派,叫 02 ,我自己。”“我们的年代什么都不懂,莫非是零的意思,2121 。”“人定胜天胜风水,家和万事兴安定。”
我问华伟成他到底说的是什么?他说他也不太清楚,只能猜出一个大概的意思。比如他俩独特的交流方式是,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,做出一个类似“拿捏”的手势,轻轻碰一下彼此的指关节,交换“电磁波”。电磁波应该是一种好的能量。反过来就是“磨牙咖”,不太好的能量。
华伟成喊他“小治”,孙治国喊他“雄霸”。大概有 7 年的时间,他一直以为孙治国喊他的是“熊爸”,他也没搞懂,直到在阿姆斯特丹电影节放完,有制片人告诉他,他指的应该是《风云》里的雄霸,因为孙治国出生在 70 年代,香港武侠片是他的时代记忆,可能是觉得华伟成长得像。
很多人把华伟成误以为孙治国的弟弟,他俩确实长得有几分像。华伟成自己也感叹这个缘分,他去那里那么多次,从没见过他,偏偏想拍纪录片的那一天碰上了。“我就把它视为洋人街的传说和萨满,他像突然降临到这个魔幻的人间,让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。”
他靠小治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的记忆,以及对周围人的交叉信息获取,大概拼出了一点小治的前史。小治以前是个袍哥,混江湖的,长得帅,讲义气。生下来母亲就不在他身边,父亲再婚,之后就去世了。他小学没毕业就到社会上混,“我最新了解到的情况,他其实是一个私生子。”
华伟成还碰到过一个老头,跟他说不要跟这个人混在一起。有一次小治穿了一件黑色羽绒衣,华伟成问他哪里来的?他说是妈妈托一个朋友给他的。认识那么多年,那是他第一次从小治嘴里听到他妈妈。他的家人里,华伟成只见过一次他姑姑,但她对他们也很抵触。
大概在十年前,小治疯掉了,然后就来洋人街流浪,人称“洋人街皇帝”。
小治的生活条件很糟糕,东西都装在背包里,冬天的时候,他会在睡觉的地方放一床被褥。有时候华伟成也会想,他还真是挺好的,白天四处晃荡,晚上找个地睡觉,啥子也不用想,活得挺开心挺快乐的。“每次过去找他问他过得好不好,他永远都是特别好。”
他们一起在洋人街里游历了 5 年。华伟成的微信头像是他和孙治国的侧脸,他的手臂绕过孙治国的肩膀自拍来的。视频号几乎每一段都是孙治国的脸,像孙治国本人的日常游历日记。
他们两个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洋人街玩,华伟成隔段时间去找他,一般他一到了,五分钟之内小治必然出现。华伟成就带他吃香喝辣,搞娱乐,请他玩游乐设施,有时候还得借点钱给他。
华伟成总在观察他。小治有寻常的欲望,他喜欢女人,有一次华伟成带着老婆一起去洋人街找他,他就一直盯着老婆色眯眯地看,想入非非。但他底色是善良的人,对孩子和流浪狗都有同情心。他的悟性特别高,给他听香港的流行音乐,还有电子乐,他很容易就进入到音乐的节奏和旋律里。
他还请小治在洋人街附近的影院看过两次电影。《江湖儿女》小治看得高兴,笑声甚至盖过电影,说廖凡那个角色就是他。看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问他:“这个电影讲的是啥意思?”小治说:“不知道我是谁的意思。”
像孙治国一样吃火锅
“在一起越久,我越来越觉得洋人街就是小治,小治就是洋人街。洋人街就是小治的身体,小治是洋人街的灵魂。他疯疯癫癫的语言好像能解释洋人街运行的法则。”
纪录片拍到第三年,他俩再去最初见面的地方合影,蓝色秋千变成了绿色。再过了两年,洋人街被拆除,要变成一个高档住宅区。
关于洋人街的消失和出现,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具体的日期。它一点也不轰轰烈烈,没有一个明显的信号和节点,唯一确定的是,在它被建造起来的时候,所有人都知道它终会被推倒。
它不像那种一次性建成的乐园,是一点点盖起来的,一边建一遍开业,一墙之隔是人声鼎沸的游客和工地。2018 年,洋人街早已没有往日辉煌,有传言说美心要拆掉洋人街,大批市民涌入洋人街,单日游客十万人之多。2019 年 3 月左右,洋人街的拆除正式动工,断断续续拆了一年,那阵洋人街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,一边是工地,一边还在营业。
“好几次小治都问我,怎么会被拆了,他很郁闷,一个这么好的地方,有吃有玩有音乐,还热热闹闹的,非常适合他的生活,突然就没了。”
小治现在住在大街上,四处换,有时候在大街上的长椅上,有时候写字楼的楼梯间里,有时候在地铁站的入口。
华伟成给他买过手机,一甩一甩就弄丢了,不到两天就不见了。以前有洋人街的时候,还是很好碰头的。现在华伟成要找到孙治国,要把车停到附近一个地方,然后在街上晃悠。“虽然说我对他的生活轨迹有一定的掌握,但有时候会找不到他。”
2022 年底,《神游乐园吟留别》在欧洲完成世界首映的时候,荧幕上的男主角正睡在大街上,睡醒就无所事事地游荡,而导演动不动就会失去孙治国的消息。不久前,华伟成又找不到他了,去了几个他常去的地方都不见踪影,找了四天才找到。
华伟成如今还跟着小治,他打算拍他去找他妈妈,就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。不过问题是,“生怕哪天在街上再也找不到小治。”
华伟成记得有一天他俩在洋人街附近的村子游荡,那里早就变成了废墟。有一间堂屋开着一间窗子,刚好能俯瞰洋人街的全景。他就跟小治说:“我们在这里吃顿火锅。”
“我觉得洋人街很像一个大火锅,孙治国就是一个吃火锅的人,而且他确实喜欢吃火锅。”
他们就在那里拍了一个通宵,最后飞来一艘 UFO ,把孙治国接走了,堂屋里空无一人。
洋人街已经不见了,有一天,或许小治也会消失。这个念头时不时缠绕着华伟成。
文内摄影作品授权自华伟成:小红书@华伟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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